劉星野沒理這個茬。“橫路校長，我聽說幾個月前，你們這裏有一個女大學生跳樓了。”

“是有這麽回事，你們警察廳也來人了，得出的結論是自殺。唉，現在這些女大學生啊，心理真是太脆弱了。”

“到底是她們太脆弱了，還是這個世界對她們太殘酷了？”

劉星野的話讓橫路楞了一下。他看見煙快燒到頭了，就又抽出一根煙，用煙頭點著。

“這世界的確夠殘酷的，但她們也的確夠脆弱的。”

“這是你的結論，橫路校長？”

“不，這是警察廳的結論，劉警官不知道嗎？”

“吳月紅這個案子我還是剛剛才聽說的，據說是二隊辦的。橫路校長，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，以這樣的方式，死了兩個女大學生，好像不太正常吧？”

橫路瞇起眼睛。“劉警官似乎在暗示是我管理不善，才導致她們的死亡的。”

“我什麽都沒暗示，我只是指出事實而已。”

橫路望了望天花板。“現在這個世道，死人是最不會讓我感到吃驚的事。戰場上每天都在死人，就是在城裏，各種地下組織的暗殺也是十分活躍。其實，這半年裏，濱大死的不止這兩個女大學生，有一個學生打架被捅死了，一個學生在街上被車撞死了，還有幾個學生被憲兵隊抓走了，生死未蔔。死個人在現在這種時候是很平常的事，可能因為她們是女大學生，所以，她們的死才會顯得格外讓人同情吧。”

“你說的不無道理，不過，你剛才說的那幾個人的死都是有明確的理由，而這兩個女大學生的死卻有點不明不白。”

劉星野覺得話題有些扯遠了，又轉回到剛才的話茬上，“那晚，馬教授和兩個學生也在辦公室，橫路校長認為馬教授他們是否有殺人的可能呢？”

橫路直搖頭。“一個人殺人還可以理解，如果是三個人，幾乎不可能，不可能三個人都和顧曉芹有恩怨吧。當然，這只是我的理解。”

劉星野點頭，表示有道理。

“劉警官，你是怎麽看這個密室案的？”橫路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裏。

“密室案？”

“是啊，溫教授的辦公室從裏面反鎖了，窗戶也從裏面插上了，這不就是一個典型的密室嗎？”

“想不到橫路校長對案件偵破也有了解，看來，橫路校長也做了一些調查。”

“當然了，我畢竟是一校之長，調查了解情況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，我這也算是為你們的調查提供一些幫助吧。”

“如果所有的當事人都像橫路校長一樣，那我們的工作就輕松多了。”

“另外，我本人也挺喜歡看偵破推理這類的，我想這次有了像劉警官這樣的神探，案子一定會很快告破的。”

“那我就先謝你吉言了。橫路校長，有人說你這個大學裏有鬼，這件事是鬼幹的，不知道橫路校長對這種說法怎麽看？”

“校園裏有鬼？”橫路想了一下，“這種說法有點駭人聽聞，以前我是不大相信這種事兒的，不過，經過這麽多年的槍林彈雨後，不由得我不信了。”

劉星野有些意外。“哦，像你這樣的大學校長也相信有鬼這種事？”

橫路苦笑道：“我這個大學校長滿打滿算才當了一年，之前我可一直是一名軍人啊。戰爭中有些事情真是很奇怪，沒法解釋。

我有一個戰友，每次都傷在同一個部位，而另一個戰友，每次沖鋒都沖在最前面，卻從來沒受過傷。

以前，每逢打仗，我總是帶上一個我母親送給我的護身符，其實我也知道那玩意沒什麽用，可是，偏偏那一次，我沒有帶護身符，結果一顆子彈就打中了我的膝蓋，於是，我就到了這裏。”

說到這裏，他搖搖光頭，“有些事情真的沒法解釋。”

劉星野打量了一下屋裏。站起身來，走到書架旁。“看來，橫路校長很喜歡藝術，有不少這方面的書，屋裏還有幾件工藝品。”

橫路拄著拐杖走過來。“我雖然出身移民，又當過軍人，但我年輕的時候就愛好藝術，這次從部隊退下來，總算可以平心靜氣地看一些藝術書籍了，也算是得償所願了吧，哈哈。”

劉星野翻了翻幾本書，發現有點書頁聯在一起，還沒有裁開。他把書放回去，目光落到橫路的拐杖上。

橫路發現他註意到自己的拐杖，就說：“這是我受傷後，我的幾個戰友湊錢幫我買的。看來，我下半輩子是離不開它了。”橫路拄著拐杖，回到辦公桌後坐下，“不過，我不後悔，我這是為國負傷的。”

“你一定殺了不少人吧。”

橫路臉上浮現出猙獰的笑容。“我親手殺了七個人，都是中國人，嘿嘿，抓住的就更多了。”說完，他把挑釁的目光投向劉星野。

劉星野走到桌前，兩手撐在桌面上，向下看著橫路。“是嗎？所以中國人就在你的身上留下了一個永久的記號。”

“這是光榮的記號！”橫路高聲叫起來，“受傷是帝國軍人的光榮，不是恥辱。”

“未必吧，”雖然橫路的聲音高起來，劉星野的聲音卻依舊保持平靜，“這個記號讓你從一個軍人變成了一個平民，讓你從一個健康的人變成了一個殘疾的人，讓你從一個健步如飛的人，變成了一個離不開拐杖的人。

對於一個像你這樣內心敏感而又脆弱的人來說，拐杖就是一個恥辱的標記，它在時刻提醒著你：你已經不是一個健康的人了，你就是一個失敗者。”

“我不是失敗者！”橫路怒吼起來，一只手拍著桌子。

“是嗎？”劉星野直起身，雙手離開桌面，依然向下看著橫路。“如果你不是一個失敗者，你為什麽要離開軍隊？在你內心深處，你總是覺得低人一等。

你不會忘記，在你小的時候，你被中國小孩子欺負，而當你長大以後，又被日本人瞧不起。這一切你都不會忘記，所以，形成了你敏感脆弱的內心，遇到一點挫折，你就會怨天尤人，把一切都歸結到你早期的移民經歷。

怕別人說你不是真正的日本人，你在大學裏還留著仁丹胡；怕別人說你只是武夫，你就買來一大堆書籍，可是你一本也沒有看過，連中間的書頁都沒有裁開，那些書只是為了給你裝門面的。

你來濱大一年了，結果濱大不明不白地死了兩個女大學生。橫路校長，你當不上特高課長是有道理的，因為你就是不如松本。

你在軍隊裏是一個失敗者，在大學裏，你還是一個失敗者。

當你拄著拐杖，一瘸一拐地走在濱大的校園裏時，你的趾高氣揚只是在掩飾你內心的惶恐，你的腿傷時時刻刻都在讓你耿耿於懷，它就是一個失敗的記號，是一個永久的、恥辱性的記號，是一個中國人留給你的記號。”

說到這裏，劉星野撫了撫帽檐，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冷笑。“橫路校長，我祝你下午愉快。”說完，他轉身向門口走去。

“八嘎！你在羞辱一個帝國軍人！”橫路氣得滿臉通紅，禿頭上那個傷疤顯得更加突出了。他騰地站起來，想要追上去，但是一用力，右腿膝蓋馬上疼起來，他哎呀一聲，一下子又跌倒在椅子上。

他掙紮著再次站起來，劉星野幾個人已經走出了辦公室。橫路滿腔怒氣，揮舞起拐杖，把桌上的筆筒、相框、墨水瓶和文件架統統掃到了地上，只有斷臂的維納斯雕像幸免於難，默默地看著他發狂。

外間的百惠秘書聽見動靜，趕緊邁著小碎步跑進來。她看見橫路校長手裏拿著拐杖，氣喘籲籲。

“這是怎麽了，橫路校長？”

“滾出去！”橫路朝她大聲吼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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